記者 張文章

　　12月3日，福建省市場監管局發布的第二批虛假違法廣告典型案例中，一起利用AI技術虛構“傳承千年苗方苗古金貼傳承人”“第56代苗古金貼傳承人”等人物形象的案件引發廣泛關注。近日，《中國消費者報》記者深入挖掘案件查辦細節，揭開AI生成“非遺傳承人”的幕后真相。

　　網絡定制傳承人照片

　　2024年秋季起，多家標稱“苗古金貼旗艦店”的網店在電商平臺上架銷售“苗古金貼遠紅外治療貼”系列醫療器械產品，部分產品甚至登上“熱敷貼回購榜”榜首。

　　今年4月25日，央廣網記者調查曝光，“苗古金貼”所謂的非遺傳承人照片實為AI生成，涉嫌虛假宣傳。同日，廈門市集美區市場監管局根據該線索對涉案企業展開現場檢查，對苗古金貼（廈門）大藥房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）等企業的法定代表人、委托代理人等進行詢問，并依法提取網店后臺數據及相關證據。

　　經查，廈門追尖科技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追尖公司）與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、黑膏傳承人（廈門）醫藥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黑膏醫藥公司）、世家老鋪（廈門）醫藥有限公司（以下簡稱世家老鋪公司）的注冊地址同在廈門火炬高新區軟件園三期誠毅北大街8號，由同一團隊運營（企查查數據顯示，后3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均為唐孝孝）。追尖公司負責委托生產并供貨，其余3家公司負責銷售。

　　據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當事人供述，2024年8月底，其通過網絡下單制作“唐付政”身著苗服形象的AI圖片，后通過北京炎黃文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辦理了“苗古金貼非遺傳承人—唐付政”證書，并在其開設網店銷售的4款產品詳情配圖中使用“近兩千年歷史沉淀見證品牌實力、傳承千年苗方苗古金貼傳承人、第56代苗古金貼傳承人—唐付政、唐付政同志男出生于1958年，生于貴州苗醫世家，從小跟隨曾祖父懸壺濟世，耳濡目染，對苗醫文化產生濃烈興趣，早年間進入國醫大學深造，后被聘請為多個苗醫協會的經方顧問，還被中國非遺人才庫評定為苗古金貼非遺傳承人，始終堅持辨證施治的原則，加上祖傳苗貼秘方，形成了特有的苗古金貼治療方法，享譽四方”和“非遺傳承人唐付政苗古金貼傳承人編號：D1712北京炎黃文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（統一社會信用代碼：91110106352964532B）2024年8月”證書圖片等“非遺傳承人”內容。

　　此外，黑膏醫藥公司、世家老鋪公司在其開設的“苗古金貼黑膏專賣店”“苗古金貼世家老鋪專賣店”等網店銷售同類產品時，也都使用了相同或稍作修改的上述宣傳內容。然而，上述公司無法提供關于“唐付政”身份及“苗方苗藥”傳承的任何證明材料，相關宣傳內容及配圖也未經廣告審查機關審批。

　　企查查信息顯示，北京炎黃文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是一家小微民營企業，注冊資本3萬元，成立于2015年，不具備評定非遺傳承人的資質。今年4月29日，該中心因通過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聯系，被北京市通州區市場監管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。該公司法定代表人何松濤關聯北京絲路文明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等141家小微企業，其中北京絲路文明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目前處于經營異常狀態。

　　12月10日，《中國消費者報》記者在文化和旅游部主管、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辦的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網，以“苗古金貼”“唐付政”等關鍵詞查詢，結果顯示“暫無數據”。

　　委托同一家工作室刷單

　　集美區市場監管局核查發現，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在不同平臺開設了網店，用于銷售“苗古金貼遠紅外治療貼”系列產品。“苗古金貼”商標所有權屬于追尖公司，該公司授權山西海德藥業有限公司、湖北好德快生物醫藥技術有限公司生產二類醫療器械“遠紅外治療貼”系列產品。

　　調查顯示，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的產品進貨量與網店顯示銷量存在巨大差距。為提升商品展示銷量、利用從眾心理吸引顧客，并使店鋪在平臺搜索中靠前，該公司對其網店進行了“刷單”。其中，某平臺“苗古金貼醫藥旗艦店”首頁顯示“500萬+件”銷量。據當事人供述，該數據并非真實銷量，而是其花費198元購買某軟件插件，虛構多筆大額訂單所致。2024年9月至案發，該公司通過軟件自行刷單9524筆，這些訂單均為虛假信息，未實際發貨。

　　此外，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還通過微信與刷單工作室合作，以每單5元的價格，委托對方為其他幾家網店刷單。工作室按指令完成刷單任務后結算傭金，相應訂單未發貨或僅發空包。由于該工作室同時還為黑膏醫藥公司、世家老鋪公司的多家網店刷單，且未保留詳細記錄，無法區分這3家電商多家網店的具體刷單數據。

　　今年1月起，黑膏醫藥公司還在某引擎平臺開設賬號，發布“苗古金貼遠紅外治療貼”系列產品的推廣視頻，內容涵蓋膏藥制作過程等。部分視頻直接鏈接至上述3家公司的網店實現購銷，部分則僅為展示，消費者需通過其他平臺搜索購買。

　　3家電商被罰220萬元

　　調查還發現，上述3家電商相關網店宣傳頁面存在諸多違規內容：銷售“苗古金貼遠紅外治療貼（頸椎型）”時宣傳“專攻頸椎問題、一貼改善”等內容，銷售“膝蓋止痛型”產品時宣稱適用于“滑膜炎、膝蓋腫脹、膝關節炎、膝蓋疼痛、半月板損傷、膝關節積液，哪痛貼哪、快速止痛”；銷售“肩周止痛型”時宣稱“專攻肩周問題、肩周炎、肩袖損傷肩頸僵硬、酸麻疼痛、肩胛骨縫疼、頭暈惡心”等，上述宣傳內容與產品批準的適用范圍并不符。部分產品標注“中老年專用”，并在詳情頁多次使用老年人形象進行宣傳。

　　今年7月18日，集美區市場監管局認定，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的行為構成發布虛假廣告、發布含有功效安全性斷言的醫療器械廣告、未經審查發布醫療器械廣告等違法事實，且其網店交易金額較大、違法行為持續時間長，擾亂市場秩序情節較重。依據《廣告法》，集美區市場監管局責令該公司停止發布廣告、消除影響，罰款70萬元。同時，該公司通過刷單虛構銷售數據的行為，構成對商品銷售狀況作虛假或引人誤解的商業宣傳。鑒于刷單筆數多、傭金金額大、持續時間久，擾亂市場秩序情節較重，集美區市場監管局依據《反不正當競爭法》《網絡反不正當競爭暫行規定》，責令其停止違法行為，罰款50萬元。以上合計罰款120萬元。同日，黑膏醫藥公司、世家老鋪公司也因發布虛假廣告，以及通過組織虛假交易等方式幫助進行虛假商業宣傳，各被處以50萬元罰款。

　　12月10日，《中國消費者報》記者在某購物平臺看到，由苗古金貼大藥房公司運營的“苗古金貼旗艦店”仍在銷售上述數款產品，頁面分別標注專研膝蓋問題、專研肩周問題、專研頸椎問題等。宣傳語包括“民族品牌”“頂級醫研專家”“高效熱敷直抵深層”等。記者查證，標稱“苗古金貼膝蓋治療貼”與“苗古金貼肩周止痛型”的產品均使用同一注冊證號（鄂注準20232094355），是湖北好德快生物醫藥技術有限公司生產的二類醫療器械，批準名稱實為“遠紅外治療貼”，成分均為醫用熱熔膠、遠紅外陶瓷粉、水刺無紡布和防粘紙，適用范圍為“用于促進局部血液循環、輔助消炎、消腫和止痛。適用于頸椎、肩周、膝蓋、腰腿、關節部位疼痛的輔助治療”。根據注冊信息，該證號對應產品“遠紅外治療貼”包括膝蓋貼、肩周貼、腰椎貼、頸椎貼、腰腿貼、關節貼共6款型號。

　　●觀點

　　亮劍AI濫用 護航技術向善

　　近日，福建省市場監管部門公布的一起案件中，某網店宣傳中所謂的“第56代苗古金貼傳承人”照片，實為AI合成。從精致的苗族服飾到“苗醫世家”背景，AI技術通過制造“栩栩如生”的虛假形象，為謊言披上可信的外衣。這起案件也為全社會敲響警鐘——AI技術濫用不僅侵害消費者知情權，更沖擊社會信任基石。

　　商品過度美化、虛擬場景帶貨、仿冒名人營銷……在消費領域，AI技術濫用已成為重災區。部分商家利用AI渲染技術，將商品或場景優化至“完美”狀態，背后往往是失真信息與受損的消費者知情權。更有甚者，通過AI換臉、擬聲技術仿冒公眾人物進行直播營銷，讓消費者誤以為有名人為營銷產品背書。

　　上述案件顯示，一條完整的灰色產業鏈正悄然形成：先利用AI合成虛擬人物，再由不具備資質的虛假機構提供“認證背書”，最后通過電商刷單偽造銷售盛況，在多家網店同步進行虛假宣傳。這種“技術生成+虛假認證+刷單造勢”的欺詐模式，不僅剝奪了消費者基于真實信息的判斷能力，更嚴重擾亂了市場秩序。

　　面對AI技術濫用的嚴峻現狀，必須采取系統性治理措施，以形成監管合力。一是強化技術監管與溯源，將AI生成內容的識別與標注作為技術平臺的法定義務，讓每一份“AI制造”皆有跡可循。今年9月1日起施行的《人工智能生成合成內容標識辦法》明確規定，AI生成內容必須添加標識，平臺負有核驗與提醒責任。二是壓實平臺主體責任，電商平臺須加強對入駐商家的資質審核、內容監測與銷售數據真實性保障，對藥品、保健品等特殊商品建立更嚴審核機制。三是推動技術向善與行業自律，引導企業合規創新。此前，北京市消費者協會已推動8家電商平臺共同簽訂《促進AI技術規范應用承諾書》，從技術標識、內容審核等環節建立自律規范。四是依法嚴厲打擊違法行為，相關部門應對利用AI技術侵害消費者權益的行為零容忍、出重拳。

　　AI時代，消費者權益保護面臨全新挑戰。唯有健全法律法規、創新技術手段、壓實平臺責任多措并舉，才能筑牢抵御AI技術濫用的堅固防線，捍衛市場秩序與消費者合法權益。

　　（張文章）